下雪的清晨,起身便見到了台灣新聞,說聖嚴師父圓寂了。沒多久,小宥叫了,把小宥塞進背心,抓到椅子上,如往常一樣把土司葡萄起司剪成小片餵食,心裡卻想,小宥,妳來不及見到師父了啊。

 

半小時後,我開車上學,雪花紛飛,我不禁大哭了起來。

 

一九九五年一月,我在農禪寺打了第一次禪七,我想那是我人生中最痛苦的八日,依賴文字成性,在那八日裡我沒有說話、沒有看書、沒有寫字,沒有人認識我,也沒有人喊過我的名字。在農禪寺儉樸清靜的小小方墊上,千年萬世累積下來的無明習氣煩擾一擁而上。打坐每一炷香是三十分鐘,每一次都像在自我的貪嗔癡地獄裡穿梭過一輪,每一回睜開眼睛,看見這個世界都覺得有所不同。許多人描述打禪七的經驗就像大死一番,我真的有體會到。

 

那時候師父還硬朗,是主七和尚,用餐時師父會跟我們一起誦戒,打坐時師父則會盤坐在一個好大的藤椅上,只要看見師父的身影,就會覺得內心平靜。每天晚上的一小時開釋,是最喜歡的時光。時間一到,所有的小孩便會一哄而上,將師父團團圍住,想要越靠近師父越好。師父的開釋已經忘得精光,如今竟只記得師父清濯的背影、大殿佛祖的微笑、披在身上的毛巾溫度、以及眾生的笑聲。師父開釋後,我總特別平靜,經常留在大殿上直到深夜,我清楚記得,一個人穿過大殿回房時,曾飄過一個念頭-再可怖的鬼怪出現,我都絕不會恐懼。

 

第一次打七結束前,參加的學員分享心得,都有那種出生入死的感覺,師父卻淡淡地說,你們要經常打坐,不然很快就會退心,可能只有等到幾年以後在報紙上看見我死掉的消息,才會又想起來,啊那個老和尚終於死了啊。

 

師父說的是真的。

 

禪七之後,我第一次體會到能夠與世界和平共處的感覺,好像所有的事情以及其他人的行為,都有了清楚的根由,我心裡有好一陣子真的沒有貪嗔癡,也維持了好一陣子打坐的時間,但是住在六人的寢室裡打坐終究不便,因而放棄(有一次打坐嚇到室友,她竟然大嚷起來,之後我心亂了好幾天)。之後雖然陸續又打了幾次七,也參加固定的禪修會,但還是漸漸地又充滿了疑惑。有一回打七,我甚至還問師父,真的人人都有佛性嗎?當時師父頗為嚴厲地回答了我的問題。

 

幾年後,阿媽臨終,全家人惶惶然沒有依歸,阿媽沒有信仰,真怕她在幽冥路上孤單迷路,阿媽沒有拜佛,佛祖會來接引她嗎?我們能為她做些什麼?當時才發現,我竟然是家裡唯一有宗教信仰的人,於是由我打電話給法鼓山的永和聯絡處,並帶著媽媽跟姊姊們去農禪寺參加大悲咒迴向法會,我所熟悉的儉樸大殿上佛祖依然微笑,我們虔誠地隨著眾人為阿媽唸著大悲咒,聽著我們的聲音融入眾人的唸誦聲中一次又一次。法會最後,當領誦者念到往生者的名字,將當夜眾人的迴向助念的功德迴向,當阿媽的名字被唸到時,由我代為叩謝,扣首伏地時,心裡的憂傷也輕輕放下,就像為阿媽拿了一張到西天極樂世界的入場卷,並且深信在她名字在大殿上響起那一剎那,她就已經列入佛祖的清單裡。

 

最後一次打七,已經不再能見到師父,改為播放開釋的錄影帶,當時就已經有心理準備,師父已經年邁,無法再負荷主七的疲累了。然而,心裡卻以為師父一直都會在那裡,永遠都會在台灣發生大事時,用一兩句話便能撫慰人心。

 

像師父這樣的人,過世了,一點都不需要說節哀順變或者在天之靈好好安息 之類的,只會覺得,我這麼幸運,很早就能夠跟師父學習,像我這樣心中充滿困惑的人,靈魂總算見到一點點微光,雖然現在經常在一片黑暗之中,可是我是記得光的溫暖。

 

師父如今不在了,我們真的要靠自己去面對人生的貪嗔癡了啊。

 

想到這裡,不禁又像小孩一樣,哭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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