飯糰

大多數的時候,賣飯糰的老闆有女兒作伴,女兒大概高中年紀,讀夜間部,台北冬天的濕冷季節裡,縮在連帽外套帽子與口袋裡,有時在小板凳上趴著睡覺,每當有客人要買豆漿的時候,就會趕快站起來拿一杯冰的或熱的或有糖或無糖的豆漿。

 

飯糰可以選擇五種口味,有的客人想了半天,隊伍便拉長了,一旦客人決定了,老闆飛快的手竟微微顫抖起來。

 

這家飯糰雖然好吃,但並不順路,可天氣不好的時候,我總會特意繞過去,想讓老闆早點回家。

 

我在勞動者的身影裡,尋找我的父親。

 

今天女兒不在,我問老闆,女兒呢?

 

「去打工了,待到九點然後又去打工了。」闆帶著疼惜的語氣,或者還有一點驕傲。

 

然後又突然想起什麼:「糟糕,剛剛前面錒個客人是要無糖還是有糖的?無糖嗎?啊我給錯了...」

 

「管豆漿的女兒不在嘛!」我說。

 

今天也是微雨的天氣。

 

我在父親想著女兒的表情裡,尋找我父親在臨終前注視我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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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工師傅

租來的房子就像用鼻涕糊的(任何爛東西在母親的口中都是鼻涕糊的,包括我們脆弱的時候)。有一間房間門框特別不正,長久熱漲冷縮的關係,門都變形的,一直關不牢,加上一次捶胸頓足涕泗交零的「家庭溝通」之後,終於解體。

 

離家不遠處,有一家木材行,大概開了幾十年了吧,我第一次走進去,要找一張跟原來一樣再普通不過,經過十年等其他房客住進來時,又會關不上的門板。第二天木工師傅便扛著新門到家裡來安裝,我說師傅我下班後還得要趕著接小孩,你只能五點半到六點之間來。

 

進門時我又再說一次,師傅你要快一點我要接小孩。師傅問我:「妳有幾個孩子?現在小孩不好養吧?」

 

心理諮商的訓練留給我一個難以抹滅的痕跡,就是老是要把問題回給人家,談自己總是有種不自在,好像浪費人家時間。我說,你呢?有孩子嗎?師傅笑得好開心,三個啊都念國立喔。兩個念了研究所一個還在念大學,我可是拼了老命把他們養大的啊。不過那個念大學的是念電影的,他拍的東西我都看不懂,真怕他餓死啊。

 

「電影系會學到很多東西啊,寫作、攝影、做企劃,不會餓死啦!我朋友婚禮的攝影師一下午就要收一萬多塊呢!」

 

過了幾天,我把以往在娘家使用的床頭板,搬到木材行,請老闆為我加上桌腳,那天師傅不在。過幾天去領桌子時,一個鄰居老伯抱著一歲的小孫子正在那兒跟師傅聊天,師傅看到我就笑了:「原來這是妳的桌子啊!」

 

老闆進來說,我幫妳用貨車送去吧。師傅卻說:「她家很近啦,我送去就好了!」於是師傅將桌子扛在背上,穿越巷弄,送到家還安進原先預定的地方。

 

新裝上的原木桌腳散發著濃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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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後百日 

夢裡父親手與唇仍然抖著,我大哭,說你不是已經死了嗎為什麼還有病痛。

 

父親微笑,沒有對我說什麼,我在哽咽中醒來。夢裡父親一次也沒有對我說過話,沒對我討過什麼房子(姊姊總是夢見父親對她要房子,更大的房子),沒託我照顧母親(母親的好友總是夢見父親託她照顧母親)。

 

所以父後我與你這一切都不是新的交流,你都不來對我說了,這一切只是我的回憶或者遺憾,我的心疼與悲傷。

 

跟護士斤斤計較你皮膚上的一點小脫皮,一包一包買來最好的膠帶跟人工皮,以為這樣就能把你跟那些冰冷的管子與儀器劃清界限,對於那些這個那個的越來越多的鋼針管線在你脆弱的身體上長驅直入卻無能為力(甚至要簽字同意)

 

你說你心中對我毫無埋怨,你說你祝福我,死後還是會想念我。

 

所以你不來對我要些什麼嗎?所以我已經沒有什麼可以做的嗎?那我又何處安置我的心疼呢?

 

母親將你的手帕交給我,她說除了妳以外沒有人知道該怎樣處理,做成小熊給你的女兒和孫子女,一人一隻?拼成一條百衲被?這些手帕我為你折過,這些手帕彷彿才剛從那個你放置手帕的小抽屜裡拿出來,這些手帕還有你的手指的痕跡。

 

你的房間一切都還保持原樣,彷彿你隨時要回來,鋼琴上你的照片露出你這輩子最幸福的笑容,那笑容小勛沒有見過,小宥一點也不記得,但他們看見都會喊著阿公阿公。

 

百日前,母親每次都說,都等百日後再處理,我們期待七七四十九天或者一百天,能夠真的相信,你不在,至少,今生不在。

 

百日過了,我覺得受騙,原來哀痛原是逾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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