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在父親過世後,似乎把所有的餘暇都用來整理房子,經常把「這房子不知道還能住多久」掛在嘴邊,說是整理房子其實彷彿是逃難前的準備,書櫥裡的書坐牢似地整齊地用尼龍繩捆著,櫃子裡的東西用塑膠袋包起來,沒人有興趣知道那是甚麼。母親每隔一段時間就會打電話給我,要我回家去整理我的房間,因為她又在裡面堆了些東西,擔心長蟲。娘家的房子擺的總是那些跟了我幾十年的舊物,逼得我得要一次又一次面對童年青春期過往雲煙。

 

[我的名字叫做OOO,很高興認識妳】

 

高中的時候我是沒在念書的,留在學校晚自習只是個幌子,大量閱讀文學作品運動及說話是生活的主軸,顯著地預測我現在的生活型態以及職業選擇 (R square=.80, 竟然會生了兩個小孩是剩下的.20),我好想念高中生活,那時候的高中同學現在變成各式各樣的甚麼,跟高中多半沒兩樣,綠衣黑裙的時代我們非常忠於自我。

 

那時候我對於田徑比賽十分執著,有時候也會認識其他班的重量級選手,其中有一個女孩很妙,明明是對手的關係,但卻會在比賽完跑來幫我敷藥或按摩,升學壓力極大的高三,她經常在教室門口找我,說下課了來玩。

 

這一次的整理活動,我翻出了一封她寫給我的長信,信中談心顯然我們當時已經認識很久,聊過許多,信末寫著:

 

「BTW,我的名字是OOO,我的電話是OOO,住址是OOO,我最喜歡妳的笑容了。」

 

二十年後的今天,很久沒有收到手寫的信,很久沒有交過只有臉孔沒有名字的朋友,慶幸的是,沒有多久以前,還是有人說,阿姨laughed a lot。

 

慶幸的是,那天我們又一起喝了下午茶,不變的愛值得好好慶祝。

 

當年晃來晃去整天打籃球眼神對升學主義放空的O同學,成了工作上的完美主義者,高中形象對於現在的工作型態預測力極低,R square=.10,哪一個與她的天性關聯比較大,我十分好奇。

 

[嫁衣]

 

衣櫥裡多了一大包甚麼東西。

 

母親可以說是完全沒有整理的能力,這一點我跟幾個姊姊確認過,並不是我的主觀意識。我認為獨生子女最可惜之處並不是沒有兄弟姊妹會孤單這件事情,而是缺少可以討論「到底這件事情是我童年的想像錯覺,還是真的發生過」。比如說母親一再發誓說,她一向很溫和,但是我們四個都同意,說她只要一個眼神就足以令我們瑟瑟發抖。

 

總之,母親很不會整理東西,她所謂的整理就是把東西從不知名的塑膠袋中拿出來,重新排列組合(或者只是看一看),就又裝回同一個或另一個不知名的塑膠袋裡去。如果有機會打開那些塑膠袋,裡面的東西經常匪夷所思,因為母親沒有東西歸類的邏輯。

 

這一天,我在衣櫥裡發現的一包東西,就是完全不該出現在我的衣櫥裡,我這幾十年生命中也沒有看過的東西 -母親嫁妝中的性感小夜衣裙。

 

至少十幾件,像洋娃娃一樣的玲瓏尺寸,沒有一點泛黃的,純潔的白色蕾絲櫬衣,好撩人。雖說是沒落了的大戶人家嫁給一級貧戶,嫁妝果然還是不能省。

 

母親嘆口氣說,那時候不知道嫁到這樣的大家庭,還在念書的小姑小叔一大堆,根本穿不到這些東西。

 

「沒有穿這些玩意兒妳還是生了一堆小孩,而且妳把四個女兒都養得肥肥胖胖,沒有人可以穿得下。」我說。

 

這一次,我沒有咆哮她把東西偷偷塞進我的空間,我將這些襯衣裝回原來的塑膠袋哩,放回我的衣櫥。

 

還說不出是遺憾還是美好的回憶,有時最好是這樣原封不動。

 

[手織毛毯]

 

這一次的整理工作後,母親交給我我一床毛毯,是我討了多年,經常還懷疑母親已經偷偷丟掉的,阿嬤手織的毛毯,沒想到母親竟然留得好好的。

 

「還有妳爸爸蓋肚子的毛毯也給妳。」母親平靜地說。

 

沒有多久以前,母親打電話給我,發現新大陸一樣地說,嘿,妳知道嗎?我發現,我很怕妳,當今世上我最怕的人就是妳,今天讀書會來的一個心理測驗的老師說的....

 

「這件事情不用心理測驗也知道,妳說幾百次了,而且妳敢說就表示妳一點也不怕我吧,拜託!」

 

「可是這是老師說的,我畫了幾個圈圈,在我頭上的只有妳爸跟妳,但是妳爸已經很遠,我沒有很怕了,因為他死了嘛...」

 

所以,現在這個世界上,剩下我有機會告訴妳沒有甚麼好怕了嗎?

 

母親妳只是害怕不被肯定,妳只是不能理解為什麼從小就最乖最漂亮最聰明的妳,在父親的原生家庭裡卻被不停地批評,妳不相信就算妳再好再乖也沒有用(其實就是因為妳太乖太漂亮太聰明所以更沒有用),所以妳這樣拼命了一生,只是妳最希望能夠讚美妳的人已經都不在了,而我親手接生了父親的死亡所以現在我是唯一的希望了,唯一能讓妳理解這件事情的希望了,妳害怕我是應該的是一定的是不能避免的。

 

儘管這樣害怕,妳還是留下了阿嬤的被子,我童年的證明,雜色線記錄著窮困與堅毅,阿嬤正是教我鉤針的人,手上握著鉤針我就有勇氣,妳明白我與這兩個人的聯繫但是妳還是以這樣的寬容留下了這些東西,他們永遠不了解妳這樣的寬容,這給了我信心,我將盡力織補妳的恐懼,原料具備我只是需要多一點時間。

 

 【後記】

 

夏天整理房間真的很要命,我打開冰箱看見這樣一杯冰咖啡。我說,誰的咖啡,另一頭傳來母親的回答:我的啦!

 

「好~~」我一飲而盡。

 

母親約莫二十分鐘以後出來尋找那杯咖啡,我說我喝了。

 

「歐」她說。

 

這時我突然浮現一種感覺,這個世界上大概只有母親是我可以這樣對待的了,只要是母親的東西好像理所當然我都可以拿走,就算正在激烈爭吵也是一樣,她的一杯咖啡,她結婚的金手鐲,她的手工珠包,她的靈魂,她的脾氣,她的眼淚,她的生命,她的骨頭她的血液,牙齒跟頭髮。

 

母親經常怨嘆,作為家庭主婦,沒有自己的錢也沒有說話的聲音。

 

幾年前,在美國讀書時,我經常埋怨,曉煮的飯菜總是過於濃膩,不曾問過我想要吃些甚麼。他說:「我們感情又不好,為什麼我要煮妳喜歡吃的東西呢?」

 

我過於吃驚以至於說不出話來,我從來沒想過(母親一定也沒有想過)晚餐也是家庭主夫或婦表達的一種方式。有時母親被我氣得發抖,氣得哭泣,但是知道我要回家吃飯的話,一定會煮我愛吃的東西,紅著眼睛卻假裝沒有發生甚麼事情。我對於與父母衝突並不會有甚麼罪惡感,因為我總以為誠實是我能給予的最大的禮物,衝突則是改變唯一的出路(最近如果有人被我傷到的話,我希望妳知道我也是為妳而寫這句話)。

 

我對於那兩年吃的飯菜並沒有怨言,確實在一樁受傷的婚姻裡,每天有飯吃(而且沒被毒死)就算很不錯了。

 

只是每當想起這件事情,我就會想起小宥愛唱的那首歌:「感謝親愛的爸媽給我擋風遮雨的家,為我煮香噴噴飯菜,陪伴我長大....」

 

小時候覺得理所當然的事情,長大後卻覺得不可思議,這時候就覺得成長真是一件好事啊,不論發生甚麼事情,一回到家裡就好心安,小時候覺得媽媽不了解我就好像世界末日一樣,現在還是會因為這樣傷心或者生氣,但是有媽媽的地方還是一定有好吃的東西可以吃,冰箱裡的東西還是可以隨便拿,吵完架還是這麼厚臉皮。

 

談戀愛的時候,我常常畫圖給情人,母親總是纏著我,要我畫給她些甚麼,我從來都畫不出來。

 

當時的情人現在已經變成生命的夥伴。

 

我不再畫畫了,甚至要寫字都有困難,因為生命變得太複雜了,很多事情沒有深思熟慮之前我總是下不了手,又讀了太多東西,就像寫文獻探討一樣總是覺得別人把我要表達的寫得夠貼切了。

 

我這兩天心裡盤踞著的其實是要寫信給另外一個人,解釋甚麼,說些甚麼,但是又覺得太難寫,太難寫了,結果竟然寫了這一大堆給自己的母親,真是奇怪。

 

[後記之後 - Pina]

 

今天下午,母親幫我顧小孩,好讓我去看Wenders的Pina,我沒有哭泣只是一直發抖,出戲院時,腳踝痛得不能走路,好像我是跳了兩小時的舞蹈劇場而不是看了兩小時電影。

 

誠實為何?責任為何?誠實為何?責任為何?

 

誠實為何?

 

我呆坐在戲院門口,「多桑的待辦事項」正要上演,導演紀錄父親最後的生命旅程,臨終前,他一直說著「對不起」、「謝謝你」、「我愛你」。

 

金黃色的陽光灑落而我的思念滿溢,父親臨終前最後清醒的時刻,對看護說,對不起,對不起,害妳不能在台灣賺錢了。父親的待辦事項裡沒有要對妻子或女兒說我愛妳,記掛著的還是對於勞動者的同情,當了一生的廠長總經理,告別式上出現的是默默哭泣的是跟了他一生的員工下屬,沒有收到訃聞,一個接一個。

 

「妳爸就是這樣,只會對外人好,對自己老婆跟小孩都很小氣,妳啊就是跟他一樣啦!」母親老是這樣說。

 

是父親的勳章,也是母親的枷鎖。

 

是我的勳章,也是我的枷鎖。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emars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2)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