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試前,和姐姐說話:「我還是很緊張耶,快點來人殺了我吧。」

 

「求妳爸保佑妳吧!」姐姐說。

 

「他又不會講英文!」我真的這樣想。

 

自從爸爸過世後,時間加倍運轉,一個月內找到可以安心寫作又能養家活口的工作,半年內提論文,八個月後意外考上教師甄試,研究問卷一個月內收到超過預期的樣本,現在我回到美國,父親過世滿一年,我即將完成論文口試,這一切都來得太快,我總是覺得爸爸一直守護著我。

 

他會做些什麼呢?

 

這一趟來美國,整天下雪,口試前一次也沒去學校,也好久沒有講英文,我抱著忐忑的心情,提前兩小時到了學校,沒辦法放下教室的螢幕,這時候,行政人員說那我們去找Gary吧!

 

Gary是我的研究法老師,我的口委之一,研究法課程的教授,是大師級的老師,他對於真理的好奇,對於嚴謹的研究法的執著,對於學生一視同仁的態度,使他成為我的燈塔。我曾經不相信研究的意義,但是修他的課時卻徹底轉變了我的想法。想起Gary時,我總是想著Emily Dickinson的詩, "I die for beauty",意思是說,為真理而死的人與為美而死的人在墓穴中相遇,如同至親一般絮語,直到青苔覆蓋他們的唇。

 

在美國修過好幾堂種族歧視、性別歧視,以及社會正義的課,但是真正讓我學會所謂對待弱勢學生的方式的,卻只有Gary的課,穿透語言及文化藩籬,分享明亮的、思緒的火焰,對於荒謬的推論和社會政策縱聲大笑。

 

Gary走進教室,幫我把螢幕拉下來,對我說的第一句話是:「謝謝妳依照我的建議修改了妳的論文,我們一起去吃飯吧。」

 

交論文前一週,我才趕出論文,時間很趕,我還是寄給Gary尋求意見,文法跟格式完全亂成 一團,兩天內Gary就把對於統計及結果的修改建議,外加所有格式文法的編輯修正,寄還給我,當時真得好羞愧啊,寄給老師這種未完成品。

 

沒想到,老師竟然說「謝謝妳的修正。」

 

望之儼然,即之也溫。

 

兩個小時的午餐時間裡,談詩、談未來、談過去,一直到口試開始前十分鐘,才回到口試場,如果能這樣一直談下去該有多好。

 

口試很快地就在溫馨的氣氛中結束了,教授們齊聲說:「Congratulations, Dr. Lin !」,好像是一場提前的畢業典禮,比較像我的諮商師的指導教授K,一有空老是愛拉我聊天一聊就是一小時的P教授,像尊大佛一樣的Gary,在八十個研究生中選了我為他工作的J教授,還有來充數的教育學院院長,想到這場聚會結束後,不知道多久才能再看到這些老師,心裡就難受得不得了。

 

回到貞大姊家的要搭一小時地鐵,搖搖晃晃的車廂裡,天空很藍、陽光很亮,我還是覺得爸爸在我的身邊,只是,如今他牽掛的我的學業完成了,這一次他是否會放心地離開呢?

 

接下去,我又會到哪裡?我會回到原本的生活,清晨七點到市場買菜、八點送兩歲半的孩子去幼稚園,九點進辦公室,跟旁邊的同事討論幼兒適合的卡通,一天和幾個孩子或家長有個別的會面,可能突然被校長緊急叫去週會對一千個孩子宣導,五點半下班時,比灰姑娘更驚慌地飛奔而去,先是騎車到城市另一角接五歲的女兒,然後再奔到另外一所幼稚園,推兩歲的兒子回家,一邊訓斥他們一邊煮飯,睡覺前陪五歲的玩棋或講故事,或者我分配到陪兩歲的,他會在我身上走來走去,因為不想睡覺而呼愣我說他尿布濕了之類的事情,到了週末一動也不想動,最高興的事情就是收到當月薪資表。

 

你就要這樣繼續過著以孩子為中心的生活嗎?一個單身、事業成功的朋友問我。

 

她也問我,是否覺得一個女人要成為母親才完整呢?

 

我覺得是相反。

 

吉本芭娜娜的作品「阿根廷婆婆」裡,說老人會變得模糊,慢慢消失在背景裡,只有孩子是像虹彩一樣鮮明地浮現。

 

消失在背景裡這種感覺,當母親之後就開始了,不只是模糊,而是感覺自己整個消失,孩子整個take over了自己的生命,青春叛逆的自我完全地消融了,就算還有,也縮到極小的地步,就像跟小勛擠在一起的單人床,他越長大,我縮越小。日復一日的勞動裡,我疲憊地欣賞著孩子靈魂的茁壯,自己是什麼模樣早就不記得了,一條老狗看著日出的心情。

 

回到這樣的生活,不會有人會知道我走過的這段雪地的旅程,在美國還是小布希當總統時我帶著Che Guevara的紀念專輯抵美,心裡想我討厭白人,絕對不會想留在美國,如今完成學業時,美國變成歐巴馬執政,我愛及愛我的人有各種種族的人,我們有那麼多對正義及真理的追求,就算我不言不語,他們也知道我的想法及我的為人,因為我們曾經在人性及哲學的思辯中相遇。

 

這樣就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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